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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狗叫了起来:“傻子,你可别喊我班长,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大头兵。”
陈傻子很认真地说:“你们老兵都是我班长,我喊老兵都喊班长。”
赵二狗说:“傻子,你其实也是一个老兵啊。你可以喊别的老兵是班长,但不能这样喊我,我当过逃兵,是有罪之人,不能脏了班长这个名号。你以后就喊我赵老兵吧。”
陈傻子答应了:“这样也行,赵老兵,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说完这话,陈傻子又把头低下来,捏着军衣的下摆,脸像覆盖着一层霜一样荒凉,眉毛是干枯的草,鼻子是光秃秃的丘陵,庄稼歉收,站在地边的老农想哭又哭不出来,灰暗的心情像夜晚一样漫上来,笼罩了荒凉的土地。
赵二狗说:“傻子兄弟,你放心好了,不会打枪也照样能当个好兵,咱在炊事班,除了好好做饭,仗打到倾家荡产的份上,那咱们这些伙夫也得上,那就没含糊的了,拿着扁担和菜刀也得和敌人拼了。小鬼子凶着呢,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走他们,心后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陈傻子看着赵二狗,就像月亮爬上荒凉的丘陵,终于有点亮色了。他看着赵二狗,喃喃地说:“赵老兵,你真是一个好人。”
赵二狗习惯了被人骂,陈傻子一夸他,他脸微微红了,却装作大大咧咧地样子,嘿嘿地笑了:“看咱们这傻子兄弟说得多好,聪明着呢。”
整个炊事班的兵们都笑了,陈傻子也跟着笑了。这么多天,他觉得现在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到炊事班就炊事班吧,反正长官和别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
陈傻子的确太傻了。尽管有赵二狗护着他,但连里的兄弟们还总拿他开玩笑,时间不长,大家喊他时,干脆连他的姓也省了,直接叫他“傻子”了,他也答应得很干脆,从不生气。再苦再累的话儿,有没有长官在,他都一个样儿地干。有人要他帮忙,叫他一声就行,从不嫌脏嫌累。别人欺负他了,他也不生气,还是傻乎乎地笑。这样一个傻子,本来是一点也不会引人注意的,但陈傻子还是一下子在师里出名了。
师长到团里进行抗战动员,从甲午海战一直讲到了刚刚结束的淞沪会战。师长讲得慷慨激昂,悲壮之处,潸然泪下,整个会场一片肃静,官兵们紧紧地绷着脸,身子挺得直直的。陈傻子也坐得直直的,军姿是没得说的,比谁都标准,但你怎么看都不像那么回事,他瞪着眼睛,使劲地盯着前面,目光却很空洞,脸像秋收过的田地,一片茫然,他根本就听不懂。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就有这个本事,头抬得直直的,眼睛瞪着,但他就是睡着了。刚开始大家都还不知道,以为他在很认真地听着。但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眼睛眨都不眨,嘴角边还流出了口水,接着竟然还打起了呼噜。师长站在台子上讲得正来劲,听到呼噜声,脸色一下子沉下去了,问:“这是哪个士兵?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民族存亡,人人都要为国尽忠的时候,居然有人能睡着?这是谁?”师长声音很大,但就是这,他还是不醒。李茂才着急地做手势使眼色,让陈傻子旁边的人把他推醒。陈傻子一激灵,竟然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被悲壮淹没的会场里有了骚动,不少人掩着嘴吃吃地低声笑着。
师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目光像刀子一样越过众人的头顶,狠狠地瞪着陈傻子。整个会场很静,没人敢吭声。团长张灵甫站起来,回头看了看陈傻子,给师长解释说:“他是一个傻子,脑袋特别笨,什么都听不懂,但人很老实,也很能干。”陈傻子听出来是在说他,就好像长官是在表扬他一样,朝着大伙呵呵地傻笑。师长摇了摇头,没再理他。从这以后,整个师都知道有这么个傻子了。他们有时说起三0五团的二连,干脆就不叫二连了,就说“那个傻子的连队”。李茂才就不止一次听别人这么说,他每次听到这话气得鼻子都歪了,二连什么时候成了“傻子的连队”了?
李茂才更加憎恶这个士兵,看到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甚至有了把他从炊事班赶走,宁愿再送他几块大洋做盘缠送他回家的念头。战争很快就要来了,每一个官兵的死亡都会让他伤心难过,甚至那个可恶的兵贩子赵二狗,李茂才也舍不得他死,但他李茂才是决不会为一个傻子掉一滴泪的,他甚至还有点盼着这个傻子能在下一场战斗中死掉,而让那些能打仗的士兵少死一个。说到底,这就是一个没有一点用处的士兵。
各种不祥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日军占领了无锡,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向南京急行军,南京保卫战已经不可避免。整个淳化镇更加紧张,各种运送弹药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骑着战马的传令兵不时地从大街上马蹄得得地驶过,他们脸上蒙着灰尘,身上的军装早就被汗湿透,他们匆匆忙忙的样子显示着一场大战越来越近。
三0五团开始就地修筑工事。阵地从山顶一直延伸到一个水塘边,外壕要挖五米多宽,两米多深,外壁成九十度,内壁成一个斜面,一直延伸到内壕。敌人如果攻上来,进入外壕以后,将无法再退出去,而内壕的官兵却可以居高临下地进行射杀。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师部命令必须在10天之内完成。
站在布满石头、水洼的野地上,李茂才看着紧皱眉头的士兵们,心里揪得紧紧的,几天之内,昆山、苏州、无锡已经失守,日军推进的速度比原先估计的还要快,这些新兵的训练根本就没有完成,还要挖战壕,他们都是肉做的人,不是带马达的机器啊。但他明白,10天时间仍然是不够用的,日军完全有可能在战壕还没有修筑好的时候就赶来了。
在这个时候,他能说什么呢?
李茂才只说了一句:“弟兄们,大家干吧,只要拼上一条命,什么事完成不了?”
他说完以后,把外面的军装一脱,从一个士兵手里拿过一把镢头,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高高地举起来,一镢头下去,咣地一声碰到了薄薄土层下面的石头,反弹起来,震得他的虎口发麻。李茂才咬了咬牙,继续埋头挥着镢头。没过一会儿,已经是满头大汗,一口接一口地喘着气。他的确没有干过这样的重活,家里是吃穿不愁的大户人家,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但他还是咬牙坚持着,他不能停下来,全连官兵都在看着他,越是这个时候,他这个连长就越得带头。手上磨出了水泡,然后又被磨破了,被汗水浸了,比针扎了还要疼。他不敢松手去看,他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再也不想拿那把镢头了。
整个三0五团所有官兵都在挖着工事,不但是李茂才,其他连队的连长,甚至营长都在挥舞着镢头,或者挑着担子,汗水浸透了军装,军装就脱下,手掌和肩上的皮磨破了,也没有人顾得上管它。
军事委员会一名中将高参陪着《中央日报》的记者来了,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三0五团,他们惊讶地看到壕沟里一群穿着衬衣短裤的士兵正在埋头干活,身上涂满泥浆,几乎是从泥巴里钻出来的,如果没有两只眼睛还在眨巴着,都不像是一群人了,倒像是在泥里打过滚的水牛。虽然有阳光,但冬天的阳光也是惨白的,风不大,吹得身上还是很冷的。士兵们的汗水串成一条线向下滴着,有的甚至把衬衣都脱掉了,光着背,穿着短裤。身上披着军用大衣的中将高参在寒风中不由打了一个哆嗦,他的脸色像山坡上的石头一样冰冷,没有一个长官,也没有人过来给他们打招呼,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高参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记者,那个记者一脸迷茫地看了看他,喃喃地说:“怎么连一个长官都看不到呢?”
中将高参的嘴唇哆嗦着,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带着那个记者走了。
中将高参和记者来到淳化镇的师部,师部在一间民房里,师长王耀武正趴在桌子上看着地图,中将高参依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王师长,你看南京能守得住吗?”
王耀武说:“南京当然不大好守,但军人作战只听命令,如果要我们死守南京,我们五十一师就在南京全部杀身成仁,与南京共存亡。”
高参说:“王师长的决心令人钦佩。但其他长官是不是有这样的决心就不大好讲了。”
王耀武从地图上抬起头,瞪着这个高参,脸上明显带着一种恼怒:“此话怎讲?”
高参的声音里明显带着质问:“贵师在构筑工事的部队,为什么都是士兵,没有一个长官在场?既然要与南京共存亡,那怎么现在就不见他们的影子呢?”
王耀武愣了一下,问他:“真的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一脸惊诧地看了看那个中将高参,又把脸扭向了站在旁边的《中央日报》记者,那个记者忙点了点头,说:“王师长,我们刚才一路看过来,的确一个长官都没有。”
王耀武眉头皱起来,他也有点迷茫了,说:“也许他们在开会,也许……但也不至于一个军官都不在啊。”
他沉着脸走了两步,最后挥了挥手,说:“我陪你们一起再去看看。”
他们一行人来到战壕边,王耀武看了一会儿,阴沉沉的脸上慢慢地晴朗起来,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微微的红晕。他看了看中将高参,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参谋长,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参谋长,你把军官集合起来!”
“是,号长吹军官集合号!”参谋长立刻下了命令。
号音刚起,人挤人的战壕里一阵骚动,那些营长、连长、排长们放下镢头、担子,丢下铁锹,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向这边跑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师长的面前。
王耀武笑呵呵地走过去,高声说道:“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一营长,这是二营长,这是三营长……”
他突然愣在那里了,他介绍一个军官时,那个军官就忙立正站好,挺胸收腹敬礼,他们手上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血泡,手上斑斑血迹。
王耀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他们抿着嘴唇,一脸疲惫,但眼睛却放着坚定的光芒。王耀武下了一个命令:“把手伸出来,手掌朝上!”
几百双手伸了出来,没有一张手是完整的,没有一张手是干净的,沾满泥巴,泥巴上夹杂着血迹。
师长的眼角有些湿润,他不敢再面对自己的部下,缓缓地扭过头,看着那个已经目瞪口呆的中将高参,尽量地克制着自己,但他的声音里还是有点颤抖:“这就是敝师的军官,他们和士兵一样,一点都没有分别。他们一直是这样干的!他们要打鬼子,要救中国,只有这样。这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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