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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太阳刚刚升了有竹竿那么高,路上陆陆续续有了进城出城的人。处州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北门有水关,又是城里唯一停靠来往轮船的码头重地,北上南下的商贾乡民大都从此门进出,日本人视为交通咽喉,向来亲自带岗把守。
东街西街是本城的繁华之处,摊档店铺十之八九集中在这条东西大道上,东门西门也就跟着繁华热闹起来,城门口的岗哨设了两对四个:外城门两个,内城门两个。
茹云她们几个带了秋白进城,即便混过了外面的岗哨,还得留神里面的会不会犯疑作难,形势就有点险峻,因而商议一番以后,她们决定选定从南门进城。
南城墙根一带都是菜田坟地,平素不大有人走到那里,内城外城的岗哨并作一处,总共两个人,怎么说也容易对付得多。
交通员在前面赶着马车,茹云、阮香玉、丹尼尔稍后一步跟着。也是碰巧,两个岗哨中,一个蹲茅坑拉屎去了,剩下的一个正发烟瘾,枪拄在手里,哈欠打得一个接着一个,眼泪水流了一串。
交通员“吁”地一声吆喝马车停下,点头哈腰上前,先敬上一支烟:“老总,怎么就你一个人辛苦啊?”
哨兵认得眼前此人是附近村里的村长,常赶马车进城送砖的,就不在意地接过烟,先点了火,用劲吸一大口,滋润地喷出烟雾来,回答道:“狗娘养的蹲茅坑蹲了半个时辰,怕是找菜园子里的小寡妇去了。”
交通员顺嘴逗他:“哎哟,那小寡妇我见过,一身好肉哎,屁股上能拍得出油来。”
哨兵两口吸掉大半支烟,忿忿地又骂一声:“狗娘养的!”踮脚看看车厢里的砖块,“谁家要盖房?”
交通员赶紧接口:“财政局长砌大门楼子。”
哨兵没作声,交通员趁势就去赶马。也是心里慌张的缘故,手忙脚乱间把那马的挽绳扯得紧了点,马往旁边一冲,车厢里码好的砖块稀里哗啦掉下一角,把那木板盒子露出来了。
刹那间,茹云只觉心里“呼”地一声着了火似的,五脏六腑都在冒烟,滋滋地作响。她紧走几步上前,两眼死死地盯住哨兵,眼珠子几乎要弹出眶外。
哨兵当然看见了砖块中露出来的木板,他走过去用枪托敲一敲,沉下脸,回头问交通员:“带了什么?”
交通员急迫中一时不知编什么好,含糊应道:“一点私货。”勉强笑着,将刚拆封的一盒烟塞到哨兵手里。
哨兵接了烟,却不买帐,喝令他:“卸车!”
交通员急白了脸:“老总,砖头卸来卸去可是容易碎呢!”
哨兵嘿嘿地笑着:“砖头碎了是你的事,要是砖头里面藏了个把皇军的通缉犯混进城,就是我的祸了!你的砖头要紧还是我的命要紧?”
交通员暗地里已经捏起了拳头。实在无奈时,他想干脆把哨兵打死扔在马车里算了。
哨兵见交通员迟疑不动,横端起枪来,脸上有了几分警惕几分小心:“叫你卸车呀!”
就在此刻,忽见茹云款款地走近哨兵:“这位老总,实在是让你费心了,车上的东西是我的,我不能让赶车大哥替我作难。老总也知道,城里米价贵呀,我和这位开诊所的丹尼尔先生合伙做点小本生意,从乡下贩点新米进城。这里就老总你一个人在,老总要是认真计较,少不得我们要往宪兵队走一趟;老总若肯高抬贵手呢,神不知鬼不觉地我们也就过去了,日后还会不把老总的恩德记在心里?”
茹云说着,大大方方从哨兵身边擦了过去,顺手把一个小手绢包儿塞进了哨兵手中。
哨兵缩了手在袖笼中,隔着手绢包儿一摸,沉甸甸的五块银洋。哨兵心里觉得一喜。再看那茹云,虽是风尘仆仆走了远路,却头是头脸是脸,眉眼里有说不出的一股富贵之气,明摆着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太太。
哨兵就故作为难:“日本人严禁出城贩米,你们想必是知道的呢!前儿个有人私带了米从这里过,还不是抓起来送宪兵队了?我今日若是循私枉法,哪天被人告发,日本人可是翻脸不认人的哟!”
阮香玉这个时候就上前笑道:“这位丹尼尔先生,可是德国人,您没听说嘛,现下可是德国和日本同盟呢,就是皇军见了我们这位医生,也得额外开个脸面不是?况且如今哪里就会有别人知道呢?老总没听人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吗?这位丹尼尔先生的医道高明,城里人提起来都知道的,日后老总和家人若有个头疼脑热,来找他看病,还不是一句话?”
茹云旋即对丹尼尔使个眼色,丹尼尔心领神会,立刻点头应承:“一句话,一句话,连诊费都是不用付的。”
哨兵倒也识趣,见好就收:“那就先谢谢喽!”恰好城门口又来了几个进城的乡民,哨兵拖枪在手,吆五喝六地对付他们去了。
茹云、阮香玉、丹尼尔三人扑向马车,快手快脚地把砖头码好。那边交通员同时就吆喝着马儿起动了车子。三个人心里都怕那哨兵反悔,冷不丁地再追上来,脚底下都走得风快。
走过菜园子,拐进一片坟地里,茹云小腿一软,“哎哟”一声,一下就坐在路边坟堆上。阮香玉惊讶地扭头去看她,只见冷汗从她额头脸上涔涔不断流出来,一时间竟在下巴处汇成小河,这个时候,阮香玉与丹尼尔才知道,茹云是实实在在吓得苦了。
马车在坟地的杂树林子里藏妥之后,几个人卸下砖头,把秋白从那木盒子抬出来。秋白身子烧得烫手,昏昏沉沉任凭别人摆布,茹云唤他,他只知道睁眼看看,别的就没有反应了。
茹云原怕他这一路折腾会顶不过去的,此番看来一时还没有大碍,心里由不得暗自庆幸了几分。
交通员怕那木盒被不相干的人发现了起疑,干脆稀里哗啦拆了,平铺在马车上,让秋白仍旧睡上去。丹尼尔也上车在旁边坐着,这样穿街过巷的时候若被人看见,只说是乡里送来的重病人,丹尼尔要带回处州医院医治的。
人见了重病人躲还躲不及,再加上一看还是个洋大夫,自然不会上前细看。至于茹云,依了交通员的安排,暂且先独自去了歇息的旅店,只不让人将她跟马车上的病人联系起来才好。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把秋白往哪儿安置,商量来商量去,处州城内也没什么安全的地方,倒是不如几个人直接就进医院。安静不说,外人轻易也不会进去。况且,更要紧的是,这里有红十字会的人驻扎,因而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总归日本人还会忌惮一些。
秋白在当天半夜里由丹尼尔背着送到处州医院里头。其时城内大都已经没了人响,茹云和阮香玉就在医院门口接人,悄无声地送到了看护病房里头。
阮香玉端来了一锅温水,茹云就手替秋白把衣服脱了,上上下下擦抹一番,里里外外都换上干净的。脱下来的衣服,谨慎起见,茹云都托阮香玉拿到停尸间焚化了。
虽然是进了医院里头救治,丹尼尔也亲自主持了两长手术。可是术后的头几天,秋白依然高烧不退。昏迷中他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有一次还提到了她的父亲沈啸仙,使茹云大为吃惊。
偶尔秋白醒过来,张着两片干裂的唇,两眼无神地盯住天花板。叫他,没有什么反应,像是听不见,又像是不想听见。丹尼尔说,这是她耳朵暂时的失聪,病好以后会自然恢复。
每天下午秋白还要发寒,身上盖两床被子,脚下蹬一只黄铜暖炉,人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紫,上下牙咯咯地嗑响,那虚弱不堪的样子让茹云恨不能抱他在怀中,用体温把他暖回阳气来。
又有时候秋白肚里疼痛,疼得身子弓成个虾样,冒出满头满脸的汗水,很快地因为体虚而昏死过去。茹云一手掐他的人中,一手不停歇地替他揉肚,直揉到听见肚里咕嘟嘟发响,肝肝肠肠的顺过气来。
这时候再看秋白,像是从死神那里精疲力尽跋涉回来了似的,手脚瘫软,面色转为平和,跟着便再一次陷入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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