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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两个小学毕业生就趴在被窝里,把纸压在枕头上给山西的贺耀宗写起了信。秀莲知道怎样才能打动她爸的心,因此由她口授内容,少安执笔书写。夫妻俩折腾了好一阵才把信写完。
这下两个人都睡不着了,乘着兴致干完了恩爱之事,又搂着拉了半晚上的话。两个人兴奋地回忆了他们过去的相识,谈了他们眼下的生活,设计了他们未来的光景……第二天吃早饭时,少安把他给丈人写信借钱的事告诉了父亲。
孙玉厚说:“你丈人家也不是银行!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吗?如果他能给你借这笔钱,那你按你的想法去做,爸爸不管你。”“如果我包工外出,马上就是秋收大忙,你得受累。另外,还不知组里其他几家人愿不愿意让我走……”“他们怎不愿意?你给组里交包工钱,年底众人还能分一点现金。一眼看见,今天下来吃的问题不大,但钱和以住一样缺,众人巴不得有个来钱处呢!至于秋收,这和过去生产队不一样,都经心着哩!用不了几天,大头就过去了。咱家里我一个劳力满能行。只要你能买得起牲畜。你走你的!再说,你又不是常年包工,那活一两个月不就干完了吗?”少安说:“按现时包工行情,一个月交队五十元,我多交上十元……”父亲的态度使少安另外一些担心消除了。他现在只是等着山西那里的回信。
但是,他和秀莲对家里给他们借钱是不是过于自信?丈人家有没有这笔钱?就是有这笔钱,会不会给他们借?常有林是上门女婿,就是丈人有心帮扶他们,“挑提”会不会从中作梗?自秀莲和他结婚后,他们还一直没回过山西,那里的情况他们现在两眼墨黑……几天以后,山西的信终于来了。
这封信把少安和秀莲高兴得眉开眼笑!信是常有林给他们写的。姐夫在信中告诉他们,家里接到信后,都十分乐意帮扶他们这笔钱。常有林并告诉他们,他已经打问过,山西这面的大牲畜价钱要比他们这面便宜,因此他建议少安把贷到的款拿上,到山西来一趟。由他帮他们买一头好骡子……少安接到信后,和家里人商量了一下,立刻去石圪节找到了刘根民。
根民当下帮助他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百元款,并把少安将要来拉砖的事告诉了县高中他的表哥。少安装起贷款,拿了上次丢在根民办公窑的羊毛口袋,先跑到下山村用七十块钱买了一辆架子车,赶天黑才返回到双水村。第二天,他就坐公共汽车去了山西老丈人家。
到山西后,常有林从家里拿出四百元钱,引着少安到柳林镇用九百九十元钱买了一头三岁口的铁青骡子……从山西返回来的时候,少安就不用坐公共汽车了。他在骡子背上搭了一条线口袋,骑着这头牲畜往回走。这头骡子体魄雄壮,口青力大,毛色光亮如绸缎,一路上到处被人夸赞。快过黄河时,有人就出价一千一百元要买它。但再大价少安现在也不会卖。
第二天下午,少安骑着骡子来到了黄河大桥。
以前几次走山西往返都是坐汽车,经过大桥时,不能好好瞧瞧黄河,很急人。现在他迫不及待地从骡子背上跳下来,把牲口拴在一块石头上,就怀着一股难言的激动,走到大桥中间,伏在桥栏杆上。
他立刻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眼前是一片麦芒似的黄色。毛翻翻浪头象无数拥挤在一起奔跑的野兽吼叫着从远方的峡谷中涌来,一直涌向他的胸前。两岸峭壁如刀削般直立。岩石黑青似铁,两边铁似的河岸后面,又是漫无边际的黄土山。这阵儿,西坠的落日又红又大又圆,把黄土山黄河水都涂上一片桔红。远处翻流的浪头间,突然一隐一现出现了一个跳跃的黑点,并朦胧地听见了一片撕恼裂胆的叫喊声。渐渐看清了,那是一只吃水很深的船。船飞箭一般从中水线上放下来,眨眼功夫就到了桥洞前。这是一只装石炭的小木船,好象随时都会倒扣进这沸腾的黄汤之中。船工们都光着身子,拼命地喊着,穿过了桥洞……少安立刻调过身,看见那船刹那间就到了下游——下游水面开阔,船行走得似乎慢了下来。
这时候,他看见另一只上行的船正在河边象甲虫似的慢慢向大桥这里移动。牵着船的那根绳索象绷紧的弓弦似的向河岸的峭壁上扣在一串光身子纤夫的肩膀里。这些人几乎是在半崖羊肠小道上手脚并用爬着走;呻吟般的“嗯哟”声象来自大地深处……在这令人痛苦的呻吟中,那只下行的船已经漂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上;接着便传来了艄公那无拘无束的歌声——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工来把船扳?
船工们的应合声如同闷雷一般——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条船,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艄工来把船扳!
船和歌声都渐渐远去了……孙少安立在大桥边上,两只手紧紧抠着桥栏杆,十个指头似乎都要钳进水泥柱中,他感到胸腔里火烧火燎,口也有点干渴。他的心中腾跃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情,似乎那奔涌不息的河水已经流进了他的血管!
他离开桥边,走过去解开牲口的缰绳,一翻身骑上去,风一般迅疾地穿过大桥,向黄河西岸奔去……
---第八章
第八章
九月下旬,在一个秋雨蒙蒙的日子里,孙少安带着自己的畜力车,来到了原西县城。
雨中的原西城非常寂静。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街上,看起来没有多少行人,商店的门都开着,但顾客寥寥无几;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面,寂寞地打着深长的哈欠。街道两边一些低矮的老式房顶上,水迹明光,立着一行行翠绿的瓦葱。到处都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空气中满含着土腥味。原西河涨宽了,城内也能听见远处河水有力的喧哗声。天空灰暗的云朵一直低垂下来,和城外山顶上蓝色的雾气溶接在一起,缓慢上升着向北方涌动,偶尔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和几声狗的吠叫,那声音听起来是湿漉漉的……一年一度的秋雨季节开始了。在农村,庄稼人现在都一头倒在热炕上,拉着沉重的鼾声,没明没黑,除过吃饭就是睡觉似乎要把一年里积攒下来的疲乏,都在这雨天舒散出去。多么好啊!朦胧的睡梦中闻着小米南瓜饭的香甜味,听着自己的老婆在锅灶上把盆盆罐罐碰得叮当响……但是,孙少安享不成这福了。他现在浑身攒着劲,准备要在县城大动干戈。这是他的一次命运之战。
找到根民的表兄后,他才得知,由于等不到根民的回话,他表兄前不久已把这活包给了别人。听说他要来,根民的表兄费了好大劲才又把原来包活的人辞退了。
孙少安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你在什么地方吃住呢?”根民的表兄问他。“只要能干上活,这些都好凑合。人好办,主要是牲畜。”少安说。
根民的表兄想了一下,说:“拐峁大队的书记我熟悉。我们就买他们的砖。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他,让他在拐峁给你寻个闲窑。不过,这得出租钱。我们这是学校,没空地方。再说,你住在城里,早上拉空车去装砖,多跑一趟冤枉路……吃饭哩?”
“如果有住的地方,我准备自己做着吃。”少安说。
“那好,你现在就到拐峁去,先找个住的地方再说!”
于是,少安就拿着根民表兄写的一张纸条,来到拐峁村找到了这里的书记。
书记为难地对他说:“我们村里没一眼闲窑啊!”“我歪好不嫌!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就行了。”少安恳求说。
拐峁的书记想了想,说:“后村头有孔烂窑,没门没窗,和个山水洞一样,是村里一家人几十年前废弃不要的。你如果不嫌,自己去看看……”书记用手指了指那孔烂窑所在的地方。孙少安二话没说,就带着他的骡子和架子车,一个人来到拐峁村后边那个偏僻的小山弯里。
这地方离村子有一里多路,周围全是荒野。
当少安找到那孔烂窑时,不免愣住了。这的确象个山水洞:不大的一个废窑,旁边塌下一批土,堵住了半个窑口;窑口前蒿草长了一人多高……一切都破败不堪!
“这还不如个狗窝……”他自言自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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