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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归去本无家穷居访旧重逢偏有意长舌传疑
马大夫虽然是那位赵司令的熟人,但他和赵司令却没有丝毫朋友感情。他慨然的负着月容的生死责任,那不是为了赵司令,而是为了月容。
这时,屋子里面的女看护大叫起来,他倒有些不解,立刻走进屋子来向她问是怎么了。女看护远远的离着病床站住,指着病人道:“她突然昂起头来,睁开眼睛望着!”马大夫笑道:“你以为她真要死吗?”女看护呆站着,答不出话来。马大夫笑道:“咦,你不明白了吗?我们这是教会办的医院,姓赵的就是来追究,我们也有法子给她解脱。她先在我们这里休养几天,等姓赵的把她忘了,让她出院。”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近月容的病床,月容仰了脸躺着,眼泪由脸上流下来,哽咽着道:“大夫,那个人对你说的话,全是假的。”马大夫道:“你虽没有大病,但你的脑筋,倒是实在受了伤。你的事,我已猜着十之八九,你不用告诉我,先休息要紧。”说毕,他按着铃叫了一个院役进来,叫把月容送到一个三等的单间病室里去。月容已是慢慢清楚过来,看到马大夫是一种很慈祥的样子,就也随了他布置,并不加以拒绝。
在一个星期之后,是个晴和的日子,太阳由朝南的玻璃窗户上晒了进来,满屋子光亮而又暖和。月容穿了医院给的白布褂裤,手扶了床栏杆,坐在床沿上,手撑了头沉沉的想着。恰好是马大夫进来了,他对她脸色看了一遍,点点头笑道:“你完全好了。”月容道:“多谢马大夫。”说着,站起身来。马大夫道:“我已经和那姓赵的直接打过电话了,我说,你的病好是好了,可是疯了,我要把你送进疯人院去。他倒答应得很干脆,死活他全不管。”月容道:“马大夫,你该说我死了就好了,免得他还有什么念头。”马大夫道:“我们教会里人,是不撒谎的,这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了。说你疯了,那正是为着将来的地步。人生是难说的,也许第二次他又遇着了你,若是说你死了,这谎就圆不过来。”月容道:“二次还会遇着他吗?那实在是我的命太苦了。不过,他就遇着我,再也不会认出我的,因为我要变成个顶苦的穷人样子了。”马大夫道:“但愿如此。你对我所说的那位姓丁的表哥,靠得住吗?”月容道:“靠得住的。他是一个忠厚少年,不过……是,迟早,我是投靠他的。”马大夫道:“那就很好,趁着今天天气很好,你出院去罢。”
月容猛然听到出院这两字,倒没有了主张。因为自己聊避风雨的那个家,已经没有了,丁家究竟搬到哪里去了?而况,他是什么态度,也难说。这一出院门,自己向哪里去?在北京城里四处乱跑吗?这样的想着,不免手牵了衣襟,只是低头出神。马大夫道:“关于医院里的医药费,那你不必顾虑,我已经要求院长全免了。”月容道:“多谢马大夫,但是……是,我今天出院罢,今天天气很好。”马大夫道:“你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假如你还需要帮忙的话,我还可以办到。”月容低着头,牵着衣襟玩弄,很沉默了一会,摇着头道:“谢谢你,没什么要你帮忙的了。我这就出院吗?”马大夫道:“十二点钟以前,你还可以休息一会,医院里所免的费用,是到十二点钟为止。”月容深深的弯着腰,向马大夫鞠了一个躬,马大夫也点点头道:“好罢,我们再见了。”说着,他走出去,向别间病室里诊病去了。
月容又呆了一会子,忽然自言自语的道:“走罢,无论怎么没有办法,一个人也不能老在医院里待着。”不多一会,女看护把自己的衣服拿来了,附带着一只手皮包,里面零零碎碎,还有五块多钱。这都是自己所忘记了的,在绝无办法的时候,得着这五块钱,倒也有了一线生机。至低的限度,马上走出医院门,可以找一个旅馆来落脚,不必满街去游荡了。比较的有了一点办法,精神也安定了一些,换好了衣服,心里却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缓缓的走出医院门。
太阳地里,停放着二三十辆人力车子,看到有女客出来,大家就一拥向前,争着问到哪儿。月容站住了脚,向他们望着,到哪儿去?自己知道到哪儿去呢?因之并不理会这些车夫,在人丛挤了出去。但这车夫们一问,又给予了她一种很大的刺激,顺了一条胡同径直的向前走。不知不觉,就冲上了一条大街,站定了脚,向两头看去,正是距离最长的街道。看看来往的行人车马,都是径直向前,不像有什么考虑,也没有什么踌躇,这样比较起来,大街上任何一种人,都比自己强。只有自己是个孤魂野鬼,没有落脚所在的。心里一阵难过,眼圈儿里一发热,两行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可是自己心里也很明白,在这大街上哭,那是个大笑话,看到旁边有条小胡同,且闯到里面去,在衣袋掏出手绢,擦擦眼睛。
糊里糊涂走过几条胡同,抬头一看,拐弯的墙上,钉着一块蓝色的地名牌子,有四个白字,标明了是方家大院。心里带一点影子,这个地名,好像以前是常听到人说的呀。站着出了一会神,想起来了,那唱丑角的宋小五,她家住在这里。这人虽然嘴里不干不净,喜欢同人开玩笑,可是她心肠倒也不坏,找找她,问问师傅的消息罢。于是顺着人家大门,一家家看去,有的是关着大门的,有的是开着大门的,却没有哪家在门上贴着宋宅两个字。
沿着人家把一条巷子走完了,自己还怕是过于大意了,又沿着人家走了回来。有一位头顶上挽个朝天髻儿,穿了大皮袍子的旗下老太太,正在一家门口向菜担子买菜,就向她望着道:“你这位姑娘走来走去,是找人的吧?”月容这就站定了向她深深点了一个头,笑答道:“是的,我找一家梨园行姓宋的。”老太太笑道:“这算你问着了,要不然你在这胡同里来回溜二百遍,也找不出她的家来。她原来住在这隔壁,最近两个月家境闹得太不好,已经搬到月牙胡同里去了。那里是大杂院,是人家马号车门里,很容易认出来。这里一拐弯儿,就是月牙胡同。”
月容不用多问,人家已经说了个详详细细,这就照她所说的地方走去,果然有个车门。院子里放着破人力车,洗衣作的大水桶,堆了绳捆的大车,加上破桌子烂板凳,真够乱的。悄悄走进大门,向四周屋子望了一下,见两边屋子门口,有人端出白泥炉子来倒炉灰,便打听可有姓宋的?那人向东边两个小屋一指道:“那屋子里就是。”
月容还没有走过去呢,那屋子里就有人接嘴道:“是哪一个找我们?”月容听着,是宋小五母亲的声音。以前她是常送她姑娘到戏院子里去,彼此也很熟,因道:“宋大婶,是我呀,大姐在家吗?”这时,那小屋的窗户纸的窟窿眼里,有一块肉脸,带了一个小乌眼珠转动了两下,接着有人道:“这是哪儿刮的一阵仙风,把我们杨老板刮来了?请屋子里坐罢。可是我们屋子里脏得要命,那怎么办呢?”月容拉开门,向她屋子里走去。看看那屋子,小得像船舱一样,北头一张土炕,上面铺着一条半旧的芦席,乱堆两床破被褥。红的被面,大一块小一块的黑印儿,显得这被是格外的脏。炕的墙犄角上,堆着黑木箱子破篮篓子,一股子怪味儿。桌子上和地下,大的盆儿,小的罐儿,什么都有。只以桌子下而论,中间堆了一堆煤球,煤球旁边,却是一只小绿瓦盆,里面装了小半盆乳面。
小五妈赶快将一张方凳子上的两棵白菜拿开,用手揩了两揩,笑道:“杨老板请坐坐罢。屋子小,我没有另拢火。”说着,弯腰到炕沿下面去,在窟窿眼里,掏出一只小白炉子来,虽不过二三十个煤球,倒是通红的。月容向屋子周围看去,一切是破旧脏。小五娘黄瘦着脸,挽了一把茶杯大的小髻,满头乱发,倒像脸盆大。下身穿条蓝布单裤,上身倒是穿件空心灰布棉袄,又没扣纽扣,敞着顶住胸骨一块黄皮。因道:“大婶,你人过得瘦了,太劳累了吧?”小五娘什么也没说,苦着脸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月容道:“大姐不在家吗?”小五娘道:“她呀!你请坐,我慢慢的告诉你。”月容想着,既进来了,当然不是三言二语交代过了,就可以走的,就依了她的话坐下。
小五娘摸起小桌上的旱烟袋,还没抽一口呢,开了话匣子了,她道:“这几个月,人事是变得太厉害了。你不唱戏,班子里几个角儿,嫁的嫁,走的走,班子再也维持不了,就散了。你闻闻这屋子里有什么味儿吗?”她突然这样一问,月容不知道什么意思,将鼻子尖耸了两耸,笑着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味儿。”小五娘道:“怎么没什么味儿:你是不肯说罢了,这里鸦片烟的味儿就浓得很啦。我的瘾还罢,我那个死老头子,每日没四五毫钱膏子,简直过不去。小五搭班子的时候,每天拿的戏份,也就只好凑付着过日子。班子一散了,日子就过不过去。老头子没有烟抽,不怪自己没有本事挣钱,倒老是找着小五捣乱,小五一气跑了,几个月没有消息。现在才听说,先是去汉口搭班,后来跟一个角儿上云南去了。北京到云南,路扶起来有天高,有什么法子找她?只好随她去罢。”月容道:“哦,原来也有这样大的变化?你两位老人家的嚼谷怎么办呢?”小五娘道:“还用说吗?简直不得了。先是当当卖卖,凑付着过日子。后来当也没有当了,卖也没有卖了,就搬到这里来住,耗子钻牛犄角,尽了头了。老头没有了办法,这才上天桥去跟一伙唱地台戏的拉胡琴,每天挣个三毫钱,有了黑饭,没有了白饭,眼见要坍台了。可是北京城里土生土长的人,哪儿短的了三亲四友的,要讨饭,也得混出北京城去。杨老板你还好吧?可能救我们一把?”月容的脸色,一刻儿工夫倒变了好几次。因笑道:“叫我救你一把?嗐,不瞒你说,我自己现在也要人救我一把了。”小五娘对她看了一看,问道:“你怎么了?我的大姑娘。”月容道:“大婶,你没事吗?你要是没什么事,请坐一会儿,让我慢慢的告诉你。”小五娘道:“我有什么事呢?每天都是这样干耗着。”这才在棉裤袋里掏出一包烟,按上烟斗,在炕席下摸出火柴,点着烟抽起来。
月容沉住气,把眼泪含着,不让流出来,慢慢地把自己漂流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了,因叹口气道:“听说我这事情,还登过报,我也不必瞒人了。你瞧,我不也是要人救我一把吗?”小五娘道:“啊,想不到大风大浪的,你倒经过这么一场大热闹。你还有什么打算吗?”月容道:“本来我是不好意思再去找师傅的,可是合了你那话,耗子钻牛犄角尽了头了。我要不找师傅,不但是没有饭吃,在街上面走路,还怕人家逮了去呢。”小五娘道:“你要找师傅吗?漫说你不能下乡找他去,就是你下乡去找着了他,恐怕那也是个麻烦。他为着你的事伤心透了。要不,他也不搬下乡去。”月容道:“他为着我搬下乡去的吗?”小五娘含着烟袋吸了一口烟道:“也许有别的原因吧,不过有点儿是为着你,你要去见他,决计闹不出什么好来。他现在同梨园行的人,疏远得很呢。”
月容听了她的答复,默然了很久,摇摇头低声叹口气道:“现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小五娘道:“你不是还有一个表哥吗?虽然你以前和他恼了,事到于今,只有同人家低头。”说时,将旱烟袋嘴子,向月容点着。月容道:“我有什么不肯低头的?无奈他不睬我,我也没有办法。有一次,他驾着马车在街上走,我追着他叫了几十句,他也不肯理我。”
小五娘坐在炕沿上,见她皱了眉毛,苦着脸子,两行眼泪在脸泡上直滚下来,对她望着,连吸了几袋烟,将烟袋头在炕沿敲着烟灰,便道:“姑娘,你也别着急,凭着你这样人才,决饿不了饭的。假使你不嫌我这里脏,我叫老头子到别处去住,你可以在我这里先凑付几天。”月容道:“大婶,我现在到了什么境界,还敢说人家脏吗?不过让老爷子到外面去住,那我可心里不过意。我正也有许多事,想同他商量,靠着他在梨园行的老资格,我还想他替我想点法子呢。”小五娘道:“你的意思,还想出来搭班?”月容道:“嗓子我还有。”小五娘笑道:“那敢情好,叫老头子给你拉弦子,你有了办法,我们也就有了办法。他要到晚半晌才能回来,你在我这里等着罢。你饿着吗?我下面条子给你吃。随便怎么着,给你在天桥找个园子,老头子总可以办到的,你安心等着罢。”月容皱了眉道:“我仔细想想,实在不愿再回到梨园行去。我那样红过的人,现时又叫我上天桥了,那叫比上法场还要难受,再想别的法子罢。”
小五娘听着话的时候,在炕头破篮子里,拿出了破布卷儿,层层的解开来,透出几十个铜子。她颇有立刻拿钱去买面条之势,现在听说月容不愿回到梨园行去,把脸沉下来道:“除了这个,难道你另外还有什么挣钱的本领吗?”说时,将那个破布卷儿,依然卷了起来。月容心头倒有些好笑,想着就是做买卖也不能这样的干脆,可是也不愿在她面前示弱。因道:“就因为我不肯胡来,要不是有四两骨头,我还愁吃愁穿吗?我逃出了虎口,我还是卖着面子混饭吃,我那又何必逃出虎口来呢?”小五娘道:“难道你真有别的能耐可以混饭吃吗?”她手上拿着那个布卷儿,只管踌躇着。
月容在身上摸出一块钱来,交给她道:“大婶,你不用客气,今天我请你罢。你先去买点儿烟膏子来,老爷子回来了,先请他过瘾。我肚子不饿,倒不忙着吃东西。”小五娘先哟了一声,才接了那一块钱,因笑道:“怎么好让你请客呢?你别叫他老爷子了,他要有那么大造化生你这么一个姑娘,他更美了,每天怕不要抽一两膏子吗?你叫他一声叔叔大爷,那就够尊敬他的了。姑娘,你这是善门难开。没这块钱倒罢了,有了这块钱,我不愿破开,打算全买膏子。你还给我两毫钱,除了面条子下给你吃,我还得买包茶叶给你泡茶。”月容笑着又给她两毫钱,小五娘高兴得不得了,说了许多好话。请她在家里坐着等一会子,然后上街采办东西去了。
她回家之后,对月容更是客气。用小洋铁罐子,在白炉子上烧开了两罐子水,又在怀里掏出一小包瓜子,让月容嗑着。还怕月容等得不耐烦,再三的说过一会子,老头子就回来的。其实月容正愁小五父亲回来的早,他要不留客,今天晚上,还没个落脚的地方呢。看看太阳光闪作金黄色,只在屋脊上抹着一小块了,料着老爷子要回来,便站起身来道:“大婶,我明天来罢。我得先去找个安身地方。”小五娘道:“他快回来了,我不是说着,你就住在我这儿?怎么还说找地方安身的话。”月容道:“可是我不知道大爷是什么意思。”小五娘道:“他呀,只要你有大烟给他抽,让他叫你三声亲爸爸,他都肯干的。”她虽是这样说着,可就隔了窗户的纸窟窿眼,向外张望着,笑道:“你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月容还没有向外望呢,就听到老头子嘟囔着走了过来,他道:“打听打听罢,我宋子豪是个怕事的人吗?东边不亮西边亮,你这一群小子和我捣乱,我再……”话不曾说完,他哗的一声拉着风门进来了。月容站起来吓了一声大爷。这宋子豪穿了一件灰布棉袍子,上面是左一块右一块的油污和墨迹。歪戴了顶古铜色毡帽,那帽檐像过了时的茶叶一般,在头上倒垂下来,配着他瘦削的脸腮,同扛起来的两只肩膀,活显着他这人没有了一点生气。他垂下了一只手,提着蓝布胡琴袋,向小五娘吓了一声,正是有话要交代下去。回头看到了月容,倒不由得呀了一声,将胡琴挂在墙钉上,拱拱手道:“杨老板,短见呀,你好?”小五娘笑道:“杨老板还是那样大方,到咱们家来,没吃没喝的,倒反是给了你一块钱买大烟抽。我知道你今天要断粮,已经给你在张老帮子那里,分了一块钱膏子来了。”说着,在墙洞子里掏出一个小洋铁盒子,向他举了一举。
宋子豪看到,连眉毛都笑着活动起来,比着两只袖口,向月容连拱了几下手道:“真是不敢当,杨老板,你总还是个角儿,我们这老不死的东西,总还得请你携带携带呢。”月容道:“听说班子散了,咱们另想办法罢。短不了请大爷大婶帮忙。”宋子豪抢着过去,把那盒烟膏子拿过来看了看,见浓浓的有大半盒,足够过三天瘾的。便连连摸着上嘴唇几根半白的小胡子,露出满嘴黑牙齿来,笑道:“杨老板,只有你这样聪明人知道我的脾气,你送这东西给我,比送我面米要好得多。”说着,又把那盒子送到鼻子尖上嗅了几嗅。月容道:“大爷要是过瘾的话,你请便。我正好坐着一边,陪你谈谈。”小五娘道:“不,他要到吃过晚饭以后,才过瘾呢。”子豪眯了眼睛笑道:“不,这膏子很好,让我先尝两口罢。”他说着,就在炕头上破布篮子里,摸索出烟灯烟枪来,在炕上把烟家伙摆好,满脸的笑容,躺下去烧烟。
月容坐在炕沿上,趁着他烧烟不劳动的时候,就把自己这几个月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宋子豪先还是随便的听,自去烧他新到手的烟膏子。后来月容说到她无处栖身要找出路,子豪两手捧着烟枪塞在口里,闭了两眼,四肢不动,静听她的话。再等她报告了一个段落,这才唏哩呼噜,将烟吸上了一阵,接着,喷出两鼻孔烟来,就在烟雾当中,微昂了一下头道:“你学的是戏,不愿唱戏,哪儿有办法?就说你愿意唱戏罢,你是红过的,搭着班子,一天拿个三毫五毫的戏份,那太不像话。要不然,这就有问题了,第一是人家差不差这么一个角儿;第二是人家愿意请你了,你一件行头也没有,全凭穿官中,那先丢了身分……”月容道:“我根本没打算唱戏,这个难不着我。我的出身,用不着瞒,就是一个卖唱的女孩子,我想,还卖唱去。晚上,人家也瞧不出来我是张三李四,只要大爷肯同我拉弦子,每晚上总可以挣个块儿八毫的。再说我自己也凑合着能拉几出戏,有人陪着我就行了。”子豪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把年月能忘记了?现在快进九了,晚上还能上街上卖唱吗?”月容道:“这个我倒也知道。天冷了,夜市总是有的,咱们去赶夜市罢。”子豪道:“你当过角儿的人,干这个,那太不像话。”他横躺在炕上,将烟签子挑了烟膏子在灯上烧着,两眼注视了烟灯头,并不说话,好像他沉思着什么似的,右手挑了烟膏泡子,在左手的食指上,不住的蘸着。
月容见他没有答复,不知他想什么,也不敢接着向下问。小五娘坐在短板凳上,斜衔了一支烟卷抽着,喷出两口烟来,因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那卖烟膏子的张老帮子,他和那些玩杂人的要人认识,常常给他们送烟土,请他给你打听打听,好不好?”月容笑道:“这也不是那样简单的事。你以为是介绍一个老妈子去佣工,一说就成吗?”小五娘道:“这要什么紧,求官不到秀才在。我这就去叫她来罢。”她说着,径自开门走了。
月容对于这件事,始而是没有怎样理会。不多大一会子,听到小五娘陪着人说话,走了回来,这就有一个女人道:“让我瞧瞧这姑娘是谁?亦许我见过的吧?”说着话,门打了开来,小五娘身后,随着一位披头发,瘦黄面孔,穿着油片似的青布大袄子的女人。在她说话时,已知道了她是谁,但还不敢断定,现在一见,就明白了,不就是旧日的师母张三的媳妇黄氏吗!脸色一变站了起来,口里很细微的叫了一声。虽说是叫了一声,但究竟叫的是什么字样,自己都没有听得出来。黄氏微笑着,点了几点头道:“月容,我猜着就是你,果然是你呀。”月容在五分钟之内,自己早已想得了主意:怕什么,投师纸收回来了,她敢把我怎么样?于是脸色一沉,也微笑道:“他们说,找贩卖烟膏子的张老帮子,我倒没有想到是你。”黄氏道:“哦,几个月不见,这张嘴学得更厉害了。”她说着,在靠门的一张破方凳子上坐着。
小五娘倒呆了,望了她们说不出话来。月容道:“大婶,你不明白吧?以前我就是跟她爷们卖唱的。他把我打了出来,我就投了杨师傅了。我写给她爷们张三的那张投师纸,早已花钱赎了回来了,现在是谁和谁没关系。”黄氏道:“姑娘,你洗得这样清干什么?我也没打算找你呀。小五娘说,有个姓杨的小姐,唱戏红过的,现在没有了路子,打算卖唱,要找个……”月容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就是讨饭,拿着棍子碗,我也走远些,决不能到张三面前去讨一口饭吃。”黄氏道:“你不用恨他,他死了两三个月了。”月容道:“他……他……死了?”说着,心里有点儿荡漾,坐下来,两手撑了凳子,向黄氏望着,黄氏道:“要不是他死了,我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呢。我总这样想着,就是张三死了,只要你还在我家里,我总还有点办法。现在做这犯法的事,终日是提心吊胆的,实在没意思,再说也挣不了多少钱。唉,叫我说什么!死鬼张三坑了我。”她说着,右手牵了左手的袖,只管去揉擦眼睛。
宋子豪躺在床上烧烟,只管静静的听她们说话,并不插言。这时,突然向上坐了起来,问道:“这样说起来,你娘儿俩,不说团圆,也算是团圆了。”月容笑道:“她姓她的张,我姓我的王,团什么圆?”小五娘道:“你怎么又姓王了?”月容道:“我本来姓王,姓杨是跟了师傅姓。我不跟师傅了,当然回我的本姓。”黄氏道:“姑娘,自从你离开我们以后,没有人挣钱,我知道是以前错待你了。你师傅,不,张三一死,我更是走投无路,几个月的工夫,老了二十岁。五十岁不到的人,掉了牙,撮了腮,人家叫我老帮子了。你别记着我以前的错处,可怜可怜我。”月容见她说着,哽了嗓子,又流下泪来。因道:“我怎么可怜可怜你呢?现在我就剩身上这件棉袍子,此外我什么都没有了。”黄氏道:“我知道你是一块玉落在烂泥里,暂时受点委屈,只要有人把你认出来了,你还是要红的。刚才小五娘和我一提,我心里就是一动。东安市场春风茶社的掌柜,是我的熟人,他们茶社里,有票友在那里玩清唱,另外有两个女角,都拿黑杵(按:即暗里拿戏份之术语)。有一个长得好看一点的走了,柜上正在找人。一提起你的名儿,柜上准乐意。这又用不着行头,也不用什么开销,说好了每场拿多少钱,就净落多少钱回来。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只要你愿意干,你唱一个月两个月的,名誉恢复了,你再上台露起来,我和宋老板两口子全有了办法。”
宋子豪左手三指夹了烟签,右手只管摸了头发,听黄氏说话,这就把右手一拍大腿道:“对,对,还是张三嫂子见多知广,一说就有办法。这个办法使得,每天至少拿他一元钱戏份。”黄氏道:“也许不止,他们的规矩,是照茶碗算。若是能办到每碗加二分钱,卖一百碗茶,就是两块了。生意好起来,每场卖一百碗茶,很平常,日夜两场,这就多了。”小五娘听了也是高兴,斟了一杯热茶,两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来。月容接着茶笑道:“瞧你三位这分情形,好像是那清风茶社的掌柜已经和我写了纸定了约的。”黄氏道:“这没有什么难处呀。杨月容在台上红过的,于今到茶馆子里卖清唱,谁不欢迎?就是怕你不愿干。”说时,她两手一拍,表示她这话的成分很重。
月容手上捧了那茶杯,靠住嘴唇,眼睛对墙上贴的旧报纸只管注视着。出了一会子神,微笑道:“对了,就是我不愿意干。”宋子豪在口袋里摸出一只揣成咸菜团似的烟卷盒子,伸个指头,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摸出半截烟卷来,伸到烟灯火头上,点了很久,望了烟灯出着神,因缓缓的道:“杨姑娘的意思,是不是不愿人家再看出你的真面目来?但是,赶夜市,你怎么又肯干呢?其实夜市上也有灯光。再说,你一张嘴,还有个听不出是谁来的吗?”月容道:“我如果出来卖唱的话,我一定买副黑眼镜戴着,就让人家猜我是个上瞎子姑娘罢。”宋子豪道:“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以为瞧见你,要笑话你吗?”月容道:“为什么不笑话我?我这样干着讨饭的买卖,还是什么体面事吗?”宋子豪笑道:“体面也好,丢脸也好,你的熟人,还不是我们这一班子人?笑话也没关系。至于你不认得的人,那你更不必去理会他。”月容道:“你们以外,我不认识人了吗?有人说,姓杨的远走高飞了一阵,还是回来吃这开口饭,我就受不了。”
黄氏连连点点着头道:“这样说,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明白了。你是全北京人知道你倒霉,都不在乎,所怕的就是那位丁家表哥。”她说时,张开脱落了牙齿的嘴,带一种轻薄似的微笑。月容也笑着点了两下头道:“对的,我就是怕姓丁的知道我倒了霉。”黄氏道:“你以为姓丁的还爱着你没有变心吗?”月容顿了一顿,没有答复出来。黄氏笑道:“你没有红的时候,他把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个钱,拼命捧你,那为着什么?不想你一红,就跟着人家跑了,谁也会寒心。”月容低了头,将一个食指在棉袍子胸襟上画着。
黄氏道:“他现在阔了,什么都有了。你这时候就是找着了他,也会臊一鼻子灰。”月容喘着气,用很细微的声音问道:“他什么东西都有了吗?”黄氏道:“可不是,不住大杂院了,租着小四合院子。这几天天天向家里搬着东西,收拾新房子。”月容道:“你瞎说的,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黄氏道:“我不认识他吗?在杨五爷家时会过的。我为了打听你的消息,找过那个唐大个儿,找过那个王大傻子,后来就知道许多事情了。他现时在电灯公司做事,和那个姓田的同事……”月容道:“是那个田老大,他媳妇儿一张嘴最会说不过的。”黄氏道:“对了,他……”月容突然站了起来,脸色又变了,望着黄氏道:“那田二姑娘呢?”黄氏道:“你明白了,还用问吗?娶的就是她。”月容道:“对的对的,那女人本来就想嫁二和,可是二和并不爱她。我走了,二和一生气……”她说到这里,不能继续向下说了,在脸腮上,长长的挂着两行眼泪,扭转身躯来坐着。
宋子豪手上的那半截烟卷,已经抽完了,在身上掏出那空纸烟盒子来,看了看,丢在一边,向小五娘道:“烟卷给我抽抽。”小五娘道:“我哪有烟卷?你剩下的一根烟,我刚才抽完了。你连烟卷也没买,今天又没拿着戏份吗?”宋子豪道:“还用说吗?今天这样的大晴天,天桥哪家戏棚子里也挤满了人,只有我们这个土台班不成。为什么不成呢?就为的是熊家姐儿俩有三天没露了,捧的人都不来。临了,我分了四十个子儿,合洋钱不到一毫。黑饭没有,白饭没有,我能够糊里糊涂的还买烟卷抽吗?杨老板你可听着,这年头儿是十七八岁大姑娘的世界,在这日子,要不趁机会闹注子大钱,那算白辜负了这个好脸子。什么名誉,什么体面,体面卖多少钱一斤?钱就是大爷,什么全是假的,有能耐弄钱,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你有弄钱的能耐,你不使出来,自己胡着急,这不是活该吗?你念那姓丁的干什么?你要是有了钱,姓丁的也肯认识你,现在你穷了,他抖起来,你想找他,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大家听老枪这样大马关刀的说了月容一阵,以为她一定要驳回两句,可是她还是扭身坐着,却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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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了火影忍者的世界中,还变成了传说中的‘男二号’春野樱!当系统开启的那一刻,春野樱本以为自己可以就此崛起了!可是,谁能跟她解释一下,为什么她都穿越了,居然还逃不掉被氪金支配的命运?看着自己那少的可怜的资产,春野樱的心中瞬间泪流满面我已经没钱守护木叶了如果您喜欢木叶中的氪金粉毛,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关于大唐之无敌熊孩子李辰本是浦海大学的历史系研究生,在毕业前夕,和几个同学喝的酩酊大醉,谁还知道一觉醒来,便已经穿越到了大唐,变成了一个八岁的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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