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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相貌
文崽崽
我和萌萌同年出生。没有目睹她之前,知道她是受过苦难的人。见了,一片明朗,像高空的流云,轻松、飘逸。我知道,只有把苦难转化为了精神力量的人,才有这种脸相。
她问我为什么叫崽崽。我说别人叫我本名,不管多轻,我心中都会一惊。她笑,她说她同样的。她让我在作家协会的文件里,只用萌萌,鲁萌就别用了。多年来,这事我办了。我与萌萌最后一次交谈是去年底,我打她家座机没人接,打手机。哪位?噢,崽崽你好!这是萌萌接电话的标准口气与程序。她的声音虽然嘹亮,还是拖上一些疲弱的尾音。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病情,还是说颈椎毛病。我通知她开会的,我不说了,卖乖,说没事,问候你。她说了声谢谢,成了我世界里她最后的一句礼仪。过后总是子丹传递她的消息,病了,住院了,上什么疗法了……更多的是议论,子丹说,萌萌是郁闷出病的。她四方联系弄了那么多学者来海南大学,人家各有想法与奔头,来了又走了;就是同来的家琪也走了,萌萌安能不病?有人不同意这种看法。子丹说,你们年轻人怎么懂得上一辈人的情意哟!
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萌萌解读。萌萌在我心中是一个有趣的人。那年她花不少钱装修房子,用鲁枢元的话说,装了像没装一样。接着,萌萌也对我说了这次耗时过长的装修,口气像受委屈的小孩似的,让我觉得好笑。她在大小讨论会上总是诚恳地说话、掏心掏肺很累的样子,与别人不同的是,她满口哲学术语,所指、能指什么的,门外汉如我要听懂她的话,得格外地打起精神来。萌萌多次说过,她不善说话,容易紧张,她是不在课堂上讲课的。她对职称的英语考试很为不屑,她教过我怎样去应付;临考前还打电话给我,叫我别怕,很详细地再嘱咐一遍。萌萌也曾责备过我,是为了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那次她自己在家弄了个沙龙,邀好些人来讨论问题。我买了一些芒果去,放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萌萌发现了,她瞪着我,很不客气,说,你为什么不拿出来大家吃!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萌萌对别人而且是对我口气很冲地说话。我说,我买错了;这不是海南芒果,是广西的,还没熟,吃不了。
作家群里面,大家都赞誉萌萌有贵族气质,如果说所谓高贵气质是指对内尊重个人人格,对外捍卫人的尊严的情愫在相貌上的流露,这话也许是对的。当年那些厉声吆喝“鲁萌,你站出来”的人今安在?痛苦会给人的品质带来两种结果,一种是更坏,一种是更好,萌萌得到的无疑是后者。近年来,萌萌衰弱了许多,嘴唇薄了,脸颊还有点陷,但她的神气更像了天空的星星,实在、闪亮、辽远,让朋友们仰望而不占地方。我几乎不认可别人赞美萌萌的许多漂亮话。我们族人什么都不缺,比如善良比如坚毅比如智慧,但我们没有真诚。萌萌有,她心中全是,洋溢在脸上,又从眼里流出来。萌萌身上最有价值的是她的真诚。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愿意在人群中突然爆炸化为灰烬。但,看看他们的脸相,无论是头目还是士卒,眉宇间都那样单纯、清澈和恬静。萌萌的身体不会爆炸,可是她同样有那种单纯、清澈和恬静的脸相。
《海南日报》曾发表两版大家纪念萌萌的文章,其中有一张萌萌的照片。照片中的萌萌年轻漂亮睿智,其实并没有最好地说明萌萌。萌萌是安宁的,但她又会为独享芒果而愤怒。我想在萌萌留下的相册里,会找到这张照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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